卷三 01 (未修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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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 01. 暖风和煦,映着天底下芳草如茵,连未及打理的斑斓杂色都显得颇有野趣。然而落星湖中的小岛上人声鼎沸,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,快要将所有闲情赶得一干二净。 墨色衣摆隔着清溪碧草止步不前,如瀑长发没有丝绦缠束,被风牵起几缕,绕在初蕊点缀的梢头。男子的身影掩在近人高的灌木后,静静望着那吵嚷的源头。那伙人不多,都作山匪打扮,中间坐着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,拄着刀并不说话,也丝毫没有管束手下的意思,双眼紧盯着对岸。 这群人按说绝不该出现在这恍若仙境的青岩深处,但事实是他们已经几乎是每月都要来闹上一回。虽然次次都被防风和阿景他们挡回去,终究谷内人手不足,万事待兴。这帮山匪又都是刀口舔过血的,正面冲突只会两败俱伤。入口的机关,须得尽快加强了…… 他将一丝烦闷藏于眼底,终是转身离去。 去找防风的念头消了大半。转念想,数月前的信他一直拖着没回,更生出几分愧疚。最终犹豫说服自己还是算了。也许,对方也不会寄新的。 他绕过巨石上那“万花谷”三个大字。又怕凌云梯动会吸引落星湖那边喧嚷的注意,便到了那崎岖入云的奇岩的背面。只见他提劲运气几步蹬在山石上,竟如燕雀决起,灵巧翻飞在峭壁与苍松柏枝之间。不消片刻功夫,他旋身翻过一道阑干,眼前赫然是片空阔的青石地面,俯瞰下方已是犹如仙凡之遥。又抬头,山霭半掩间,赏星居的飞檐便在不远处。 “早前也实在委屈了孙伯伯和阿元,宇轩深惭。”屋前说话的中年雅士长须美髯,一身紫袍玉带广袖当风,刻意垫高的背影看得裴元颇不习惯。当然方宇轩也不是第一次做些看似莫名其妙的决定。是为了一时之兴还是长远之局,皆让人捉摸不透。可若非他那些天马行空的念头,当初烛下蘸酒描画的图景,也不会凭空变成这秦岭深处,如同鬼斧神工雕凿而成的万花谷。 裴元向来清楚自己这好友腹中经韬纬略,身怀御龙斩蛟之能,是个十足十的天才。他自己不过是在医道上有些悟性罢了。他不是方鹤影,处处都要与方宇轩比较。只是偶尔不禁感叹若非此人傲物,将高权重位视作囹圄,凭满腔意气逃家远走,又全没有争名逐利的野心。这世间也不会有人如此精心谋划,只为偷得一处梦中桃源。 当初他们踏足中原皆是为了各自胸内宏图。而今方宇轩功业既成,他本该为好友欢喜。只是回想自己,一事无成,甚至还要靠友人荫庇…… 他的手无意识揪紧了身旁草木。 “此事若成,于我们双方都有利。”东方宇轩颔首,忽然道:“说起来,还未能问卢兄当日捡到阿元,他身边可有人陪着?” “这,当时裴小师叔身染热症,卢某还以为是哪里的世家公子一时落魄,需变卖衣物细软。又见他开的方子甚奇,这才前去探问……” 裴元乍听到那第三人的声音,几乎立刻想要折返。 他当时病倒了,浑身发热。可身在李渡城,认出了他的人便面避走不说,去买药也被医馆远远赏了闭门羹。于是他在客栈休养,却愈发头昏脑热四肢无力。 客栈里的人怕他有什么不治之症急着催他先垫钱。可接连数日不见好转,金银散尽,却是一位女子替他解了围。 李家小娘坐在他病榻前,没提他被官府追捕的事,也没提那些庸医害人的风言风语。李老板的细心照顾下,这些弯绕她虽比别人知道得多,但到底不与她相干。 “两年前裴大夫离开后,就没再见过了。”垂眸时仍有些少女含羞的影子,“恕奴冒昧一问,可否还记得当年与您同行的那位,余杭来的公子?” 裴元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她眼中期待为何,愣了片刻,才把眼慢慢闭上:“我们没有一道,他回家去了。” “回了余杭吗?”女子讶然面上,几乎是跃跃欲试:“那……我正要动身前往扬州,投拜忆盈楼。如此,甚好。” “是么。”涌起的情绪化成一串咳嗽,冲撞过肺腑又被裴元以袖掩住,也掩去淡淡冷意:“忆盈楼虽是天下第一教坊,但只收孤女。李老板将娘子视若掌珠,恐怕不会答应。” “可大夫您说,若这辈子只为了求个安稳,心有所念却不去追,不去想,余生再长又有何趣味?阿爷总得答应我的。” 她起身去得利落,留下裴元将这些话反复咀嚼了许久。 叶英留下的那些物事他如何舍得,但是不尽快好起来便什么也不能做。他到底捡了几样叫客栈的人去换药,却没想到奴儿还带了个人回来。 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位年长许多的师侄,同样是由师父带在身边养大,名唤卢长亭。 “唉,不说这些。”孙思邈忽然摆手打断了另外二人,“老朽和元儿既在谷中,你们安心。但,长亭,”药王在这人世间的年岁已近两个古稀,“庙堂风云诡谲,天家圣意难测,凡事要留有余地。尤其是对自己……” “师祖,”孙思邈诈死遁走东海时尚是少年的卢长亭,如今也已鹤发苍颜:“长亭半生被同门叔伯唾弃,早就不再想什么有朝一日,能还己清白。”他叉手三拜而止:“但没想到能再见师祖,将家父之死的真相从实说来,已是了了长亭深憾。如今旧人俱往,长亭再无牵挂。惟愿护得师祖在此桃源清净,时常来探访师祖,尽份孝心。” 话音未落,孙思邈忙托着他小臂将人扶起,忽闻花草异动,三人顿时侧头看去。却好一会儿,才见裴元低头敛眉,慢吞吞地从回廊后出来。他的视线始终没有抬起来过。东方与另外二人稍使了个眼神,先行开口:“阿元,你来得正好。我已修书回东海与父亲,言明孙伯伯是承我之邀入的万花。往后若为难也只对我东方宇轩一人,与你们无关!” “只不过尚有一事。”他语气刻意放得轻松:“早前初到中原,说好以你药王首徒之名去转移一些有心之人的注意,省得他们整天惦记孙伯伯和那劳什子的长生不老。此回出谷,我有意故技重施,动静还得闹得再大些,届时可不能怪我坏了你名声!” 预想中大大的白眼没有如期而至。裴元仍是低垂着视线,一身黑衣静默地站着。东方宇轩不知道自家好友是从哪得来的这件衣服,虽说那衣摆上是顶好的双面苏绣,银丝绞着的红线仿佛女儿家的相思染就。但绘出花叶纠缠的暗纹烫得像火,攀在身上几乎把裴元整个人紧紧缚住。 年轻的医者浑然不觉。他嗓音微哑,语调平淡得毫无生气:“裴某何来什么名声可言,一切全凭谷主吩咐。” 裴元告退时假装没看到东方转头与药王作了一个夸张的表情。孙思邈摆手表示不必在意,却也凝视了许久自己这小徒弟沉默远去的背影。 裴元并非不知道身后恩师与好友的目光,他也不愿让他们挂怀,可下意识地仍是回避与他人的任何接触,即便最后又在自己心头积郁更重。 可他无法忘记刚返回长安的时候,师父在孤灯下佝着背校书的身形,还有阿岚开门时怔怔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。 她张着嘴,却迟迟叫不出那声“舅舅”。他蹲下教她发音,却不知自己已潸然泪下。 而相比起来,卢长亭则处事老到干练得多。虽是受东方之邀,但与恩师重聚后,事事替他们安排得妥当周全。裴元还在支绌在照顾老幼和搜寻医方之间,卢长亭知他不方便露面,直接请了好几位长安得高望重的名医一齐过来私下会谈。 只是诸位医者虽叹服药王之渊博,但对万花谷有意广纳医方,普教百姓这事上尚有顾虑。幸有东方宇轩一展口才,待他们进入万花,真正得见何为桃源仙境,所有人都再说不出半字拒绝。接下来的那段时日,他与众多医者埋首编撰医典,一切从未如此顺利,只是他…… 当日跪在雨中的不甘、挫败和恼恨变成一阵反酸的怒火烧上心头。 是他,毁了所有的努力,累了师父的传世之名。 是他自己,救错了人! 墨色衣袍被山风吹得猎猎,仿佛挟怒,裴元跃落山后桥头。那由玄铁打造的吊桥如悬丝一线,在深谷河流的正上方摇摇晃晃,长长地连至深处有些许零落人烟的小村落。他足踏铁索如履平地,到了对岸立刻有弟子押着人上前禀告。只见他猛抬眼,反手掷出的几枚银针快过大脑的思考,尽数打入伏地求饶的哑仆的体内。那两名哑仆立时被剧痛折磨得原地打滚,惨嚎持续了半晌才平复。 旁边万花弟子却是冷眼漠然。而那袭黑衣,早径自往最远处的药庐去了。 三星望月上,内力深厚之人只凭目力就可将仙境盛景尽览囊中。东方宇轩望穿薄雾,微微睁大了眼。他所创的花间游心法,药王教授的养心决,皆与用毒毫无关系。阿元是较了什么劲,又或者暗暗效仿了何人?竟也开始将药毒之理用于武学? 良久,他无奈叹气,转身正见一旁执掌凌雪阁精密坊暗器医毒,满脸不知所措的卢长亭。 藏剑山庄,天泽楼前。 他正对的是他出生那年、父亲建庄那日,就种于此处的苦楝树。 漫天紫棠色的花瓣悠悠吹落,形状和颜色早在眼中变得模糊。 他观花,却又不在观花。更似一道无人得聆的剑意,心游万仞,自去问茫茫天地间花叶飘零的因果。不知寂寥为何物,只勾起观者感怀万千。 听到罗浮仙脚步轻缓地走近,叶英无声叹息,看来那棵青梅被移植何处,实在找不出了。 “若那树底下原来埋有酒,恐怕也叫那时的工头偷了去。”她语气中有些许歉意。叶英顿了顿,摇头:“罢了,劳烦你惦记此事。” 罗浮仙兀自笑了笑:“奴也好奇能让您深夜掘地三尺的酒,该是什么样的。” 她睨眼叶英指尖捻着的素笺,薄如蝉翼的纸张散发着幽淡兰香,阳光中隐现脉络,似是印制时夹了花草叶茎。上书小篆笔锋处颇具古意,巧极,也雅极。 这一封请柬自长安逶迤而来,到达叶英手中后就再没被放下过。罗浮仙站在他身后两步,也眺望着某个远方:“奴曾听芷青妹子说过:这世间真正的好酒,该是机缘之下碰来的……只一盅,过往什么佳酿甘霖,都会化作随风之絮。您说呢?” 听者闭目顷刻,再睁眼,视线重新清晰。 花雨纷飞,却觉得这景中仍是少了点什么,空洞得有点失落。 叶英垂首凝视着落款处陌生的地名,很久才轻声道:“确是如此。” 宝阶直上九重霄,蓬莱云气。金锋拔浪绝琼宇,难掩鸿泥。 白玉铺就的大殿,四角方正,日光自穹顶倾泻,暗循天圆地方,阴阳和合之理。左右素袍者俱有汉官威仪,齐列两行。正中高台赫赫,上有年长者视瞻不凡,负手而立,周身环带因护身罡气微动。 “禀门主,长女碧玲留书一封,已驭船离开天地港。” 稍闻一点皲裂响动,却见长者猛然回身。昔年的惊世之姿纵添风霜,不减风骨。他并指如剑,瞬间将手中请柬狠狠掷出。那薄纸上带着的内力竟隐隐带出劲风,不偏不倚正砸在汇报的门人膝前三寸! “你们……”直指片刻,却再不见底下那个熟悉的,让他头疼的身影。 终究还是缓缓地、缓缓放手。 “是吾,愧对艺兄。”良久,殿中只闻一声长叹:“东方……是吾教子无方之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