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15(未修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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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. 两人顿时身躯都是一僵,惊惧带来的发麻感觉从头皮直灌脚底。晦暗的楼阁像从海中站起的巨兽,却是雕梁檐柱分明。围墙如巨兽的两臂延展,礁岛仿佛是它面前餐盘,插入云端的楼上两点灯火隐现,如巨兽双瞳,俯身沉默地注视着他们。 四周俱静,只听得一些高空的海鸟绕月盘旋。叶英下意识伸手把裴元往身后揽,而后者经他触碰才回过神,两人逐渐镇定住,才发现楼阁前有道冰阶,直直通往楼阁内。那尽头隐隐泛出金属的光泽,叶英瞳孔微缩,对铸材的敏感驱使他忍不住迈开脚步。 两人走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,却一直走不到数十步距离外的冰阶。叶英顿了顿,突然放开了裴元的手,独自急奔。然而这次不单是冰阶,似乎整座楼阁都无声无息地往后速退,任凭叶英轻功高绝也不能近其分毫。 “仙楼绝凡迹,平步下青云。”裴元也飞身而至,“东方说这入口在夏时的月圆之夜洞开,不曾提到要什么条件才能登楼。” “一般法子怕行不通。”叶英思忖道,“方才无论怎么追赶,距离也未见缩减。香娘说寒铁在乾达婆城之下,不知该如何寻路往下?” “以前在海上也见过不少次蜃楼,都是可望不可即的。”裴元想了想,俯身拾起颗蚌珠,又掏出鳞粉涂抹。却突然见他神情恍惚,须臾间眼前充斥着漫天火光的画面,嘶嚎、哭声,jiejie的笑和尸身腐烂的残像交替。直到叶英握住他发凉的手,才惊觉脸上尽是潸然泪痕。 “拿去……你内力深厚,丢去看看。”裴元用力抹了把脸,别过头把脚下凝泪踢过一边。 叶英皱眉望他片刻,转手极快地以气劲将蚌珠掷出。那泛着荧光的珠子破风穿云,划过冰阶,竟只闻轻轻落水声便湮没在黑暗中。“果然连冰阶也是幻象,”裴元更觉疑惑,“那为什么他们都说这里是入口?” “平步下青云……往下……”叶英喃喃着,向前走了数十步,衣袖忽地被裴元拉住:“前面没有路了!” 他抬头望了望蜃楼,低头看了看拍碎在嶙峋礁石上的浪花。 却突然,只听叶英高喊“后退!”反手拔出寒尘剑,面对乾达婆城方向狠狠往地上一插,顿时听闻哗的一声重物入水,寒尘剑上炎息暴涨,却是道道方出即殆,逃不出泣月岛上森森寒气困缚。 裴元摇晃了两步才站稳,月光穿透礁石边的海水,竟隐约可见下幽幽荧光,原来这泣月岛之下尙埋着巨大冰岩!而叶英以剑气直贯礁底,正如切割赌石般整整齐齐地削掉了外层璞皮,露出内里冰玉。再望延伸出来的冰层上豁然有个漆黑的巨大圆洞,正缓缓吞噬沉落的碎礁。 “海洞?!莫非那冰阶是下蜃!”裴元拊掌称奇,“我曾听水手提过,海盗们以为下蜃是宝物埋藏之兆。乾达婆城是蜃楼,蜃楼高不可及,下蜃中的景象却总在不远处可寻。看来这海洞内就是冰阶通往的所在,你是如何想到的?” “我只知寒尘剑对寒气来处反应剧烈,方才剑气实乃针对蜃楼下方,不想竟是冰山一角。”叶英也目露喜色,又转头下望:“但此洞深不可测,该如何探查?” “区区小事。”裴元挑眉一笑,竟宽衣解带起来。叶英顿时呼吸稍滞,手已经把人按住:“不可。”他脸偏过旁边,遮去些许赧色,“万一洞内凶险,怎好让你独去?”这句轻得仿若落在心上暖羽,裴元软下来就他:“那我回去带几个善泳的兄弟?” 看来没想着带他。叶英抿唇,不置可否。 他们这船队的准备可谓周全。有叶晖叶蒙资助,加之千越鹤的关系,凑一条小船的好手轻而易举。然而就在点人头的时候,裴元拦下了一道白色倩影。 “回船上去,”医者的语气甚至有点严厉:“你现在的身子不能下海。” 青女咬着下唇。她是他们回去补充物资时跟上船的,裴元知她于海事颇有经验,就答应了。结果约莫半月,青女频频出现呕吐,被裴元把了脉发现竟是有了两个月身孕。彼时青女面色惨白,才向大夫徐徐吐露自己与千越鹤这一年来的私情。千越鹤家中早给他配了门当户对的婚约,但他赌誓非青女不娶,亦不愿让青女做妾,便要久久拖得那婚约不再作数。 可裴元听得眉头愈紧:“我只见过婚约推不掉就逃的,哪有这道理?”当下要找叶英去敲打千越鹤,却被青女死活拦住。 武功被废后她得到及时的救治,本意只在报恩。可如今跟了船非但帮不了忙,反成拖累,青女手搭在腹部,在裴元面前犟着站了半晌,才叹道:“那先生听奴一句,不妨用绳串联每个人,船上留着人遇事就往回拉,以免带着不熟水性的会有意外。” 她说着,眼神示意那边自顾自跳上小船的叶英。裴元转头看到,额角青筋直跳:“啧,拦得住一个拦不住另一个!” 但最后他们还是听了青女的建议。 “当真是这里!”裴元呼出一口热气,瞬间就在晶莹剔透的冰窟中消散而去。然而跟着他的水手们没有真气护体,直哆嗦得喊不如待在水里更暖和些。 叶英似是憋气久了,也有些不适地晃了晃脑袋:“既如此,你们便在这里,或者回船上等我们。” 说罢他便跟着裴元继续往上。整个洞窟虽然被冰层覆盖,冬季洞口更会封结,但这人为修建的冰阶仍有形状。除了丝丝蹿入骨髓的寒气,对于内力深厚的武者,在此地行走并非难事。可此时的叶英每走一段,就要停下来为寒尘剑注入真气压制,消耗大到嘴唇都有些发青。裴元给他含了丹药令其原地休息。 “我去去就回。” 叶英只感到握住的手慢慢抽离,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拉不住人。青衫从视线里消失,他索性阖目去听远处的动静,还好没多久大夫就惊呼发现寒铁了,叶英于是又撑着剑起来,摸索着往上爬。 这真是个天然的武库,四壁散发着的铁质冷光经由冰层折射,映照出洞内一片幽荧。医者环视洞内交错横生的巨大矿石,暗下庆幸早有人进过此地发掘,否则光凭他们想从这海底开采铁矿,恐怕所费周章甚巨。裴元想着,忙用准备好的绳网将好几块堆积在中央的矿石套住,打算折返先带叶英离开,再慢慢把寒铁拉上岸。 可当他转头,却见那位不省心的大庄主也跟了进来。叶英步履踉跄,神色痛苦,已是快要压制不住背后寒尘剑。剑身嗡鸣震动不止,突然只听一声裂帛,尖锐的剑啸几乎刺破耳膜,寒光顿时冲天而出! 这瞬间,医者只来得及扭身后翻,却仍被四散乱冲的剑气划伤了脚踝。洞窟中炎气四溢,撞上寒铁却如击卵,使寒尘剑毫无立足之处。 失去压力的叶英稍缓了口气,登时又腾地而起,提起浩然内力将炎气逼得聚拢。电光火石间只见他徒手捉住寒尘剑,掌心沿着霜刃长长一划,刹那间殷红飞洒,竟是以自身鲜血为祭强行抑制狂躁的剑灵! “走!”明黄身影从半空俯冲下来,在着地时差点跌倒。叶英揽着裴元险险躲至洞外,后者还不忘用力一扯套好的寒铁,身后剑气震荡引发整个洞窟开始轻微的晃动,高悬的寒铁摇摇欲坠,冰棱如箭雨已开始簌簌落下。二人干脆借着惯性和重量,坐在冰阶上用屁股滑到出口。 原本在此等候的水手大概都回到了船上,他们一个跛脚,一个手上的血还沿着剑滴滴答答地流,只能将寒铁留在此处。裴元拉拽绳索向外面发信号,可叶英留在冰窟愈久,要消耗安抚寒尘剑的内力就愈多,已是再等不得。 两人遂将彼此绑死,协力拽着绳往海面游。然而裴元游到半路,受伤的腿开始发麻。叶英纵有些气力,但从那冰窟出来后就双目紧闭。裴元时不时看他,强忍着脚踝剧痛和心中焦灼。 暗流吹荡着绳索,长发在静谧的海水里轻晃。很快月光照亮了脸庞,两人俱是振作了几分,协力往上。只不见他们身后,一缕血丝飘飘悠悠被吸入海洞深处。 “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两个湿漉漉的男子翻过船舷,摔在甲板上,“人都去哪了?”裴元抬头环顾,果然大船和小船同样都空无一人,心下惴惴更甚。身上衣裳又重又黏,他蜷曲身体试图脱去那浸红了的素鞋,却因牵扯到伤口不停吸气。 忽然脚被人捉住了。 他一激灵,才发觉叶英不知何时凑过来的,凌乱的发丝掩住眼底神色,只捧起那伤足,极其小心专注地将粘连血rou的鞋袜解去。裴元整个人呆滞住,被控制的腿不自觉地微微使力往回收,钳住脚背的力度瞬间一紧,叶英的语气不容拒绝:“我看看。” “不用……我没事。” 他心跳快得有点慌,眼睛只顾盯着叶英额角湿亮鲜艳的梅印,估摸着再这么下去脸也得是这个颜色。大夫急着还要缩脚,这下那手直接捏住小腿肚一拉,反叫他正正踏在了叶英胸口上。裴元的脸色简直就像踩上了火板,更是挣扎着要躲,却给对方握着脚踝拖了过去,两条腿被直接分开对着人萁踞而坐。 “别动!!!” 他瞬间定住。 刚那声吼震得他头皮还微微发麻,叶英语气少有的不耐烦,强硬地将那只脚固定在怀里。可裴元看他掌心的伤口明明也被海水泡得发白,亦是担忧,等他差不多包扎好便犹疑着推了推对方肩头:“方才你的眼睛……” 啪地一下,他的手却被打开。 叶英猛然转开脑袋,亦没看到大夫不可置信地双目圆睁,脸上带了薄怒,顿时就来抓他肩膀:“别藏了!你那眼睛我早发觉有问题……你……” 裴元掰过叶英的脸,彻底怔住。 凡目暴痒、暴肿、暴红、暴痛、畏风、畏日,不敢开视,红筋自上而下者,太阳经受风也。或畏风畏明之甚,见风日则痛如针刺,或泪下如滚汤者,此风而兼热也。目不涩不畏风,惟怕火畏日,眵多硬结,泪下如汤,红肿干痛不休者,热也。 可黑瞳晕染混融,外如蒙红翳,不见血丝目珠之分。这种病症他行医十余载闻所未闻。 一股寒意慢慢攀上背脊,抚在叶英颊边的手极轻地僵滞了下,只看到烈焰熔岩覆尽这双眼往日默默的柔情。裴元倒抽口冷气,身子往后倾时跌在了甲板上,叶英缓缓站了起来,赤红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。 “果然,又是你。” 裴元慌乱蹭着双腿倒退了好几尺,突然闻到刺鼻的铁锈味,却发现有血迹延伸入海,发现船另一面的桅杆挂着具白色人型。 是青女的尸体。 她的身体背后被兵器直接贯穿,鲜血染红了大半身衣裳。裴元跌撞着冲过去,那刀伤在他靠近后看得更清楚,一团恨火无法遏制的涌上胸膛,怒吼撕裂喉咙: “方宇谦!!!” 独坐舱顶的身影缓缓起身,走到月光下,裴元才看清他还带着尤为安静的海雕:“粉痴儿一直跟着你们的船,你竟毫无察觉。”方宇谦瘦削了几分,眼里的精光比以往更锐利沉稳,“不过离开东海几年,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。裴元,你在中原的舒服日子,须得是到头了!” “丧心病狂!她也是蓬莱的人!” “她是蓬莱的奴婢!”方宇谦扯动手里的帆绳,青女的尸体在半空摇摇晃晃,破裂的肚腹流出肠子,以及裴元宁愿从未知道的另一个生命。 “里通外敌,为奴忘本,你们当日救了她又如何?就该想到今天也是这个下场!还有你!竟向外人透露南海寒铁所在,莫非接下来就如同那伙夫方恭,偷我蓬莱武学?!” “莫以为谁都像你一般,将陈规陋矩奉作圣诏,将虚名小利奉若至宝!方宇轩自己说出寒铁之秘,他眼界你等井底之蛙何曾晓得!若以为抓我能逼出他来,那裴某也枉与他知交!” “哦?那少主没告诉你们,那寒铁底下有只喜食血rou的怪物?若是在泣月岛周围有一丝血气泄露,必能引得这怪物出洞。当年进贡的船主可是折了十多个奴隶才逃出生天。如今你们想抢寒铁却不给它打打牙祭,是否不太说的过去?” 方宇谦冷笑道:“裴小子,你以为方某有空把你抓回去费那些口舌?你的用处就是和这姓叶的一起死了,好叫少主自己送上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