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风一品 - 经典小说 - 食髓知味(nph)在线阅读 - 0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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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很多年以后,李家源仍记得初遇禾莞的情形。

    那似乎是夏末初秋时节,昏暗嘈杂的包厢冷气开到最足,性感热辣的公主们裙摆刚到大腿,她们依偎在一个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边,发出妩媚娇俏的吟吟笑声。

    一双柔嫩的手也攀上李家源的肩膀,试图穿过他紧扣的衬衫,向里深入。

    李家源下颔角紧绷,一记凌厉眼刀飞向身旁的女人。

    女人无措,望向坐在李家源身旁的酒吧老板和仔。

    和仔看李家源兴致不高,猜想定是他前不久刚刚丧妻的缘故,于是立刻挥挥手令人出去,堆满笑意道:“Jimmy哥第一次来我们乐游原,招待不周,这是三十年的罗曼尼?康帝,您品鉴品鉴,看看合不合口味。”

    十五年前,他还只是混街头的一个小喽啰,如今风云变幻,物是人非,潭城早已天翻地覆,墙头变换大王旗。

    倒酒小妹半蹲在桌前倒酒,血一般殷红的液体从黑色幽暗的瓶身源源不断流出,坠入晶莹剔透的高脚杯,形成漩涡,颤抖的漩涡。

    是她的手在颤抖。

    黑色的瓶,苍白的手,强烈的视觉反差冲击使李家源不禁顺着这双手向上看去,灰蓝色条纹侍应生礼服,纤细柔弱的肩膀,一丝不苟扎在脑后的头发,还有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。

    她纤长的睫毛如蝶翼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,漆黑的眸永远向下看,淡粉的唇微微紧抿,整个人极其安静清冷,只是单纯望向她,便让人想到寒冬的冰湖,冷冽的雪域。

    忽然李家源感到手背处一阵冰凉。

    原来是倒酒小妹技巧太过生疏,抑或太过紧张,收酒时力道没掌握好,溅起的酒花太高,有几滴冰凉的红色液体恰好溅落在李家源手背,像一场毫无声息的招引撩拨,像落在火中的几点冷雨,又像雨落池塘泛起的圈层涟漪。

    他低头看一眼那几抹血珠,再抬头时,倒酒小妹已去服务他人,依然是半蹲姿势,倾倒血液。

    李家源没有拭去手背上的酒滴,而是径直拿起高脚杯品尝了一口红酒。

    冰冷,干涩,微苦,却会回甘,香气四溢。

    好酒。

    “Jimmy哥来这边投资也有些年头了,有没有想过拓展一下别的业务?”和仔见李家源喝了酒,这局也算开始了。

    “我除了卖碟运货盖房,其他什么都不会。”

    “Jimmy哥,谦虚了嘛,谁不知道你......”

    酒杯打翻、玻璃碎裂的尖锐声骤然打断谈话。

    “怎么?不让摸?”肥头大耳的男人醉醺醺借着酒劲儿在冲刚才的倒酒小妹撒泼。

    倒酒小妹蹲在地上收拾着碎玻璃渣,隔着障碍物茶几,李家源只能看到她露出的半颗脑袋,还有因疼痛时而微微蹙起的眉头。

    收拾完毕,她起身要走,却被那胡搅蛮缠的男人抓住胳膊,“嘿你别走,老子今天就点你了!”

    “老板您喝醉了,我的工作真的不包括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都在这儿工作了还装什么纯?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,不就是那什么...欲擒故纵么,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
    “老板,您真的喝醉了......”禾莞推搡着就要亲过来的恶心胖男人,可她的力量与之相比无疑是以卵击石,眼见挣脱无果,她余光瞅到桌上的酒瓶,手颤巍巍地伸过去,什么工作,什么工资,什么后果她都不想了,此刻只想照着对方又油又光的脑袋狠狠敲下去了事。

    “老薛,你喝多了。”

    低沉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,老薛这才停下手里动作,收敛几分,禾莞刚要触碰到酒瓶的手也猛地收回来。

    和仔见李家源竟有意管这档子闲事,也立刻介入,笑着劝老薛道:“薛老板,这是店里新来的,没培训好,不懂事,我再给您找一个好的,算我请。”

    一场闹剧收场,禾莞心有余悸地捧着托盘匆匆走出包厢这个是非之地,却没有留意到背后那道一直注视着她的审视目光。

    今天禾莞上的是前半场夜班,凌晨两点,她走出酒吧大门,晚风习习吹散周身烟酒臭气,她做了个深呼吸,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共享单车扫了一辆。

    刚要推车走,却见台阶上站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那人立在金碧辉煌的仿宫殿式建筑门前,一身黑色西装挺括修长,脸部硬朗的轮廓线条随着灯光的明灭时隐时现,他的眼眸却在黑暗中仍然明亮深邃,甚至有些锐利锋芒。

    禾莞移开目光,不敢再与他对视,只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,想来是刚才某个包厢服务过的客人,可现在她已经下班了,便只在推车路过时向他简单地点头致意。

    他也微微点头,在禾莞经过后,却忽然出声,道:“刚才的事,我替我朋友向你道歉。”

    禾莞驻足,微一思索明白了他是哪个包厢的客人,转过身不好意思道:“是我该谢谢您,谢谢您替我解围。”

    “是他无礼在先。”李家源客气道,眼见司机将车子开来,他又礼貌道:“这么晚了,我送你吧。”

    禾莞看一眼停在李家源身后的黑色梅赛德斯,摇了摇头,勉强笑道:“不用了,平时太忙,没时间运动,正好骑车锻炼。”

    李家源不再多说,只是望着禾莞骑车离去的背影,她换下了灰蓝色条纹的侍应生工作服,穿着没有图案的白色短袖T恤和淡蓝牛仔裤,头发扎成一根马尾垂在脖颈处,单肩背着一个白色帆布包,简单干净,纯洁清淡。

    看她年纪,应该不大,不会还在上学吧?

    一阵夜风吹来,除去空中弥漫着路旁栽种的茉莉花的香气,还有一丝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皂香,令人感到舒服安心。

    那是她身上的味道。

    李家源闭目深吸一口气,坐上车吩咐司机道:“跟上前面自行车。”

    深夜的街道空空荡荡,仿若作家笔下的幽灵之城或者鬼市,橘色路灯像一排排眼睛,注视着禾莞这个唯一的独行者。

    禾莞却很喜欢这种时刻,城市仿佛大海,白天波浪四起、吵闹喧哗,而到深夜潮汐退去,一切归于寂静,归于荒芜。

    耳机里正播放着空灵舒缓的轻音乐,旋律急促的电话铃声却突然进来,将其掐断。

    禾莞在路边停下车,掏出手机,按下接听键。

    “莞莞,你弟欠债的那伙人,今天他们又来家里了,还把你爸给打伤了,你那里还有没有钱?”

    禾莞心中像被堵了块巨石,压得她简直呼吸不上来,听电话那头带着哭腔嚷嚷良久,她才努力从喉咙搜刮出三个字:“要多少?”

    “三十万?!”禾莞心中的石头落了地,但狠狠砸在她脚上,她的声音变得冷硬疏离:“我没有,你找别人要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白眼狼,连亲爹亲娘亲弟弟都不管,当初生下来我就应该掐死你......”

    禾莞十分干脆地挂了电话,母亲的咒骂声在漆黑的夜里戛然而止,徒留几声余音。

    掐死我?怎么没有掐死我?你们以为我很想出生吗?

    泪水顷刻蓄满眼眶,眼前的街道变得扭曲模糊,世界变得似真亦幻,就连脚蹬也比之前沉重许多,禾莞尝试了几次都没有蹬动。

    就在禾莞刚要再次尝试时,从路旁的灌木丛中忽然蹿出一个黑影,将她连人带车一下子扑倒在地。

    那东西拉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死命地拖向路旁丛林,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。

    鼻息间满是垃圾的腐败味混合着酒气、汗液、尿液的酸臭味,就在禾莞快被熏晕的时候还好头皮传来的痛感令她瞬间清醒。

    她手伸向旁边,摸索间触碰到一块锋利的石头,此时正值深夜,街道空无一人,任凭她如何喊叫都不会有人来救,她必须自救。

    石头挥向对方,打在人体脑壳上发出闷响,禾莞闭着眼发疯般连续挥舞好几下,直到筋疲力尽才敢停下。

    刚睁开眼,借着路灯投射进来的微弱灯光便瞧见一张血rou模糊的人脸,禾莞惊得丢掉石头,立刻蹦起来逃出去。

    “我杀人了,杀人了......”禾莞哆哆嗦嗦骑上车,不断嘟囔着这句话。

    在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中,她见识过人性的阴暗、原始的暴力,小时候躲在门后看父亲将母亲打得头破血流时,她也曾幻想过杀死父亲,不过却从未真切实施。她一直以为杀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,离她还很远很远。

    “老大,还跟吗?”

    距离禾莞几百米,黑色轿车前排的司机转头看向坐在后排的李家源,而李家源却正饶有兴味地盯着禾莞,看她像只做了坏事落荒而逃的小白兔,愈来愈远,渐成一个小白点消失在街道尽头。

    李家源指腹摩擦嘴唇,思忖一瞬,吩咐道:“去处理干净。”

    司机看了看车窗外那片黑漆漆的灌木丛,明白了意思,点点头下车。

    禾莞停好车,逃也似的飞奔进宿舍,舍友们早已睡着,她一个人站在黑暗中,还是久久无法平静,就算躺下也无法入眠,因为一闭上眼睛,那张血rou模糊的人脸便会再次浮现,就连她伸出的颤抖的双手,都好似布满了斑斑血迹。

    李家源回到家,他没有开灯,径直乘电梯下到负一楼,进入最里面一间屋子,这才打开灯。

    惨白的灯光照亮满室,雕镂精致的黄檀木柜上摆着香案、放着供品,李家源走过去,掀开白布,被布蒙着的一张照片显露出来。

    黑白照片上的女子巧笑倩兮,眉眼竟与刚才在乐游原所见的禾莞有几分相似,只是二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禾莞清冷淡漠,照片上的女子则笑得热烈明朗。

    李家源点燃三支香,举过头顶,祭拜过后,插入香炉,他又退几步站定,久久凝视着照片上女子的笑颜,面上无悲亦无喜。

    末了,李家源的目光定格在底部黑色相框镌刻的一行小字上:“爱妻罗影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