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春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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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初,凌肖下山取药,街上张灯结彩,说是在为庙会做准备,很隆重的模样。凌肖把这消息带回山上,意图自然不言而喻,于是,在又一次收到一同下山的邀请后,白起沉吟片刻,接着侧身拿起他的剑。 “且接我一招。”他说。 先是风起,而后叶落,一瞬间飞沙走石,烟霏云敛,来势汹汹,去势也匆匆,只听呯嘭清脆一声响 剑锋不过一闪便过。白起收了剑,道:“先前你果然是隐藏了实力。” 他的话语听不出什么情绪,面上也只是如往常那般皱着眉。凌肖避而不答,笑道:“这下可以同意了吧?” 白起点点头,他很吃凌肖的这套,总是会被轻易转移了话题,不再追究先前的事。“但是,”他又说,“不管结果如何,我都会同意。我只是想和你比试一番。” 他使劲睁着眼睛,努力看向凌肖的方向,隐约有一块阴影压在视线里,白起听到自己颤动的心跳,还有凌肖的笑声。 凌肖笑起来应当很好看。他想。 凌肖抬起手臂,不动声色地抹去侧颊的血痕,语气轻快,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地夸赞道:“大师兄的剑,果真非同凡响。” 大师兄并非是属于凌肖的大师兄,这称谓当然有所来历。 白起出身自临清宗,母亲温苒乃是临清宗前任宗主之女,本该早早拜师,然他自幼丧母,父亲白焜叛出宗门更是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一桩丑闻。前任宗主怜惜他命途多舛,常常带在身边照拂,至及冠,外祖去世,他在宗内仍旧没能定下合适的辈分。 若是要弟子称其师叔,自是有许多人不服气;但若是当作后生对待,因着其父之故,又无人愿意收他做弟子。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位,自是引来了不少零言碎语,所谓大师兄之称不过来自宗内的戏谑,说他既非师长,又非名册上的同门,却生来就在临清宗,称其师兄,难免有挖苦之意,白起却不以为然,少与人来往,活像个剑痴。有人笑他:“果真是我们临清宗独一份的大师兄!” 如此讽刺的称呼,却因为白起的名气愈发响亮而逐渐成了他的雅称。四年前,他初出江湖,一人一剑杀进血雨山寨,直取寨主项上人头,又在数人围攻下安然逃脱,一时间名扬武林。百毒堂、燕影楼、阴煞派……随着诸多魔教受创的消息传出,白起的声望一同水涨船高,俨然已是名门正派的风云人物,新一代的武林代表,众人都诚心尊称一句大师兄。 大师兄为人正直,嫉恶如仇,清风剑只斩jian邪之辈,不曾意气用事。这确是奇事,不堪的成长境遇成就了一位大公无私的君子豪杰,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,厄运专找苦命人——新年伊始,白起瞎了双眼,卧床数月后离开宗门,自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。 阳春三月,山上来了人,白起正在后院的草屋里熬药,倏忽察觉正门有人声,暗暗一惊。他挨着墙往大堂走,另一只手摸住剑柄,转过拐角,脚下踩了个空,没来得及稳住身形,剑鞘带翻桌子,好大的动静。 那人闻声起身,一言不发,气氛凝重。白起有些狼狈地站定,正欲开口,先一步听到对方的声音:“你的眼睛怎么了?” 白起一怔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瞪大了眼,努力看向不速之客的方位,闻声叱道:“你来这里做甚!”那人向前一步,压住他的剑柄,仍是问:“你的眼睛怎么了?白起?” 来者不善,力量可与白起较劲,剑抽不出鞘,白起便以手作刃向前劈去。他失明后少有与人接触,更毋提打斗,这一掌自然被轻而易举地躲开,于是循着风声正欲拔剑,又被一股蛮力压制。两人交手数回,对方如同猫捉老鼠,颇为戏弄,白起突然停下,他平静地想:也许这就是我应有的结局。 他道:“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,若你是来取我性命的,那就直接动手吧。只是,作为将死之人最后的请求,我希望可以和我的剑埋在一起。” 清风剑是温苒的遗物,也是白起唯一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东西,当年的柔和春风拂面过,在白起的手中便成了凛冽的刀光剑影,风也能伤人伤己。 来人沉默片刻,白起的直觉感受到似是正被凝视,他回看过去,用一双无神的眼望向对方,听到一声嗤笑:“传言竟是真的,你眼睛瞎了,白起。” 白起无言以对,又听对方继续说道:“若是消息传出去,不知多少魔教中人想要一雪前耻,但我却不是来杀你的。我乃一介散人,正被朝廷通缉,只想寻得一方栖息地避避风头,若你同意我在此住下,我们便可相安无事。” 只是听声音,应当是个桀骜不恭的年轻人,并未察觉到丝毫恶意。白起下意识点头,又忽然摇头,严肃地问道:“你做了什么事,为何被朝廷通缉?” 当今圣上登基后,朝野维持着互不打扰的平衡已有二十余年,官场有道,侠亦有道,能被朝廷通缉的,无一不是作jian犯科穷凶极恶之辈。这人却不似白起想象中那般满身煞气,反而有些吊儿郎当 “自然是做了坏事,怎么,难道白大侠要捉我去报官?” “……罢了。”良久,白起长叹口气,又问道:“可有伤到哪里?若是受了皮外伤,我这里有些敷药。” 这般说来,便是连姓名都不曾互通,也不问来历,直接默许他在此住下了。对面莫名地又沉默片刻,才道:“你倒是好心,自己瞎了眼还有闲关心陌生人,不愧是名门正派的大师兄。” 语气嘲讽,言辞恶劣,先前不曾产生的敌意,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诞生。白起蹙眉,不明白自己的示好为何起到了反作用,只好不发一言,以免多说多错。那人又嘲弄了三言两语,多是讥讽白起愚蠢,一心向着正道,却落得如此孤苦伶仃的下场;见白起只是安静听着,也不反驳,他自讨没趣,冷哼一声,道:“我叫凌肖,诗成笑傲凌沧洲的凌,肖明自照如来境的肖。” 白起点头,重复了一遍:“凌肖。” “你肯定没听懂是哪两个字,笨。”明知对方看不到,凌肖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,抓起白起的手,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起字来,“凌,肖,记好了,这是我的名字。”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令白起绷紧精神,习武之人感官敏感,失去视力后,他接触的多是死物,难得与人来往交互,这一下像是挣开了记忆的链条,纷纷杂杂的回忆涌现出来。视野内仍是一片模糊的灰,但随着凌肖的动作似乎从心底浮现起敞亮的两个字,白起无声地默念:凌肖。 自此,凌肖在山上住下。只听着声音和他相处,白起想象凌肖也许个嚣张跋扈的公子哥,大概家中失势才沦落至此,自然应该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,于是主动包揽了照顾凌肖的责任,每日依旧摸着墙走路,采药,做饭。 这山上原是间寺庙,后来受得善人捐赠,挪去了山下的新址,此处便废弃下来。山里不缺吃食,但白起还在与目盲后的身体磨合,做不来打野味摘野果那等事,只好委屈凌肖每日同自己一起喝白粥,配点小菜。第三日晌午,他一上午都没听到凌肖的动静,轻轻喊了几声,呼唤回荡在前殿,空荡荡的。白起扶着门槛,心想:凌肖应当是走了。 他松了口气,又有些失落。就这样站了一会儿,忽然听到灌木丛中传来的声响,“怎么在这儿站着?”是凌肖的声音。白起的心情顿时更加复杂,转念间嗅到空气中的味道,眉毛便又皱了起来,只道 “你受伤了。” “不是我的血。” 凌肖拎着血淋淋的兔子在白起面前晃了晃,血腥味扑面而来,见对方睁着眼茫然地后退一步,很恶劣地笑出声,一本正经地说:“刚杀了个人,既然被你撞见,那就只能灭口了。” 白起定了定神,又低头嗅了几下,露出一个笑容,“原来是兔子。你去山里了?” 凌肖连续三天吃的清汤寡水,还是没能等来白起的主动求助,终于忍无可忍。但见到白起这副安心的模样,他又感到抓耳挠腮的不忿,可气自己没有再等几天,等走路都会跌倒的白起求自己帮忙,再施施然出手。于是,他的语气又变得冷冰冰的,道:“与你何干,我才不需要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cao心。” 他甩手走了几步,想到什么似的,又转头道:“以后你不许进厨房了,堂堂大师兄,做饭可真难吃!”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白起,大师兄和厨艺好坏之间有何相互联系,白起并不十分理解凌肖的怒气从何而来,只隐约感觉与凌肖相比起来,自己确实名不符实。 凌肖做事利落,既然张口就能拈来诗句,那定然读过许多书,却并无远庖厨的自觉,做得一手好菜。他似乎还有些洁癖,把寺庙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,白起的房间也没落下,说是看见灰尘就心烦。 不知他武艺如何,那双手却是极为灵巧,有时坐在后院的石阶上边晒太阳边削竹子,竹子磨尖后可以做陷阱,劈开的竹条也可以编竹笼。白起以为凌肖是公子哥,却不想他的生活经验远比自己更加丰富,半是惭愧半是敬佩地跟着学习,纵使看不见,也愿意坐在一旁听凌肖口述,六根竹条交叉叠出底部,取一根细枝交错穿插围起来……白起听得比在宗门里读书还认真,拧着眉毛在脑海里努力想象,凌肖啧声,说服自己应当对盲人好心一些,便牵过白起的手搭到竹条上。细长的枝条贴着白起的指尖,被覆在其上的凌肖轻轻捏住,“摸到了吗?就像这样编织,”说着,他握起白起的手,带着穿过空隙,“从一根竹条下面伸进去,再从另一根的上面抽出来……” 声音很低,落在白起耳侧,他下意识“啊”了一声,手指不自觉往回收,却被凌肖紧紧握住,问道 “怎么了?” “有点…有点痛。” 白起睁大了眼,灰蒙蒙的阴影覆盖在视野里,他什么都看不见,只感觉血液翻涌,很痛,却说不上来是哪里痛,便以为是手指被竹条划破了。凌肖松开手,哼了一声,又笑他大惊小怪,道:“大师兄未免太难伺候了。” 将手背到身后,指尖揉搓,皮肤完好无损,没有伤口,没有出血。那到底是哪里在痛?白起又一次茫然了,他静静坐在旁边,听着凌肖编好一整个竹笼,都没能想明白问题所在。 熟悉了在黑暗中行走后,白起重新拾起剑术,时常在院子里练剑。对于剑客而言,瞎了眼和自废武功大概没什么区别,身体的平衡与感知都天翻地覆,白起却并不为此等落差感到失落。他天资平平,开蒙又晚,十七岁时才悟出第一剑,但基础功稳扎稳打,勤奋且耐吃苦,三年时间便能领先众人大放异彩,如今不过是重头再来。 凌肖偶尔会与他陪练,虽然已经见识过许多门派的绝学秘法,但白起仍然摸不准凌肖从属何方,只猜测应当同样是个用剑的高手,截削的动作自成体系,刺劈砍时又带着一击必中的凶狠。凌肖并不主动透露出身来历,白起便也不问,甚至不曾打听凌肖为何知晓他的身份。只有一次,两人比试时白起差点被石子绊倒,仰面摔下去的时候却被一股巧劲托着腰带起,这一手乃是临清宗不外传的绝学捻云掌,却被凌肖这个他不曾在宗内见过的外人施展,两人相顾无言,良久,凌肖道:“这是我偷学来的武功,如此喊你一声大师兄,我也不算吃亏。” 白起踉跄着后退几步,没有说话。 “若你要将此事报回宗门,我不阻拦。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,废掉我的经脉?” “我不会。” 白起摇头,艰难地开口否决。他的神色实在难看,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,凌肖欲言又止,最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道:“怎么了?我可没伤到你,别想赖到我头上。” “不,不怪你,我也说不清哪里在痛。”白起缓过那股劲儿,想了想,又道:“上次,你带我编竹笼时,也和现在一样。你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吗?” 凌肖讶然,他盯着白起看了一会儿,确定对方的脸上满是真诚且纯粹的困惑,心底几乎想要放声大笑,面上仍然不动声色,语气轻快嘲弄,道:“可笑,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?” 本以为白起会羞涩或反驳,无论是哪种反应都是在宣告凌肖的胜利,他紧盯白起的神情,却没想到白起似乎认真思考起了这个回答,“爱……”这个字在他的唇齿间涌动,白起沉吟片刻,摇了摇头,“这应当不是爱,爱并不会让人感到痛。” 凌肖的表情慢慢冷下去,“你怎知不是?” “我爱过人,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何种滋味。”白起收了剑,难得遇到一个他比凌肖更有经验的话题,他耐心解释道:“爱一个人时会感到幸福,满足……” 一幕幕画面闪过脑海,给他暗无天日的世界带来一丝光亮,白起露出一点怀念的笑意,话未说完,便被凌肖打断,“你当然知道。” “是我糊涂了,忘了大师兄心有所属,早已定下婚约,自然是爱过人的——可惜,大喜之日却遭到长生门的袭击。” 他用视线描绘白起的模样,恨不得目光如刀光,将这张可恨的、令人作呕的脸捅穿,再将皮rou一寸寸割下来。凌肖上前一步,白起看不到他的模样,他便连冷笑都吝啬给出,阴毒的眼凝视着白起颤动的睫毛,又道:“临清宗为了大师兄的婚事广开山门,那日我也在场,本想趁热闹喝一杯喜酒,却不想喜事变丧事。那长生门的人还献上木盒当作贺礼……” “……够了。” 白起抿了抿唇,拂袖而去,闭眼走向内屋,纵然于他而言睁眼闭眼毫无区别,但是闭上眼似乎便可以摆脱那日的惨状重现于脑海之中。凌肖却不依不饶,喊道:“这便够了?那日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,谁人不知木盒里装着的是武林盟主的头颅!” 待到白起的身影消失在内堂,凌肖才松开紧握的拳头。他整理好服饰,面上已经恢复成平静冷淡的神情,快步走进后山,吹响哨声。片刻,树影晃动,几乎与灌木丛融为一体的人影悄然出现,对着凌肖恭敬地行礼。 “总舵那边情况如何?” “一切安好,尽在掌握中。”来人一丝不苟地汇报着消息,顿了顿,又道:“那位大人……似是有些不满您的举动,希望您能早日归巢。” 凌肖轻哼一声,并未理会属下的顾虑,只吩咐道:“过几日我会下山一趟,你盯着点儿白起,但也别靠太近,尽量不要出现在他面前,省得我还要找借口哄骗他。” “是。” 挥了挥手示意属下离开,凌肖刚迈开步伐却又停下,唐突问道:“十三,你可有喜欢的人?” 唤作十三的暗卫一愣,答道:“在进入门派前有过。” “爱一个人……算了。” 暗杀投毒无所不能的十三感到一阵心惊胆战,有种面对上级考核却力所不能及的慌张。好在凌肖并未为难属下,再度迈步离开,十三纠结了片刻,最终决定瞒下这件琐事不必上报。被少主问及情爱,就算说与他人听,想必也无人相信。 落花流水春去也,天上人间。后来她仍会悔恨自己在当时做出的决定。 【TBC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