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风一品 - 同人小说 - 风月平分破在线阅读 - 无根行客(罗谦x苍时)

无根行客(罗谦x苍时)

    罗谦整个人生都是灰沉的,母亲指下断裂的琴弦如珠碎露消,只有长公主发鬓上的钗珠短暂地照亮过他的双眼。

    他随父出征那年,营帐的火光映在眼底,热锅烹油,心火燃烧,炸响满天惊雷。

    军中仿京师宴饮,佛寺香烛渐而炽烈。香火不渡有情人,佛龛高俯,金盘高悬,僧众执犍稚敲骨,将声声梵音敲进他空荡的心神,稚子跪在佛前三天三夜,看神佛无声,伽蓝寂然。

    水痕流地,蜿蜒成一朵莲花的形状。

    僧侣诵经,钟声万响,为送往生。

    衲衣拂过他秀长的眉前,年幼小僧在他身边跪下,罗谦低声问道:“真的会有往生吗?”

    僧人尚小,眉眼稚气,合掌念完了经,才不急不缓地回答:“一定是幸福的一生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那就好。”他抬手拢住脸颊。

    风木长叹,暮冬将尽。

    时年元日,十三岁的苍时被表哥宁仲武带出宫外赏灯会。

    罗谦向教习师傅告了假,许是看他年少丧母,查彧难得准许,他抱着包袱从远处而来,这样好的新年盛事,长街行宝马雕车也行布衣青衫,鱼龙飞舞,声动光转,人潮流水般从两人身边游过。

    他们不经意间擦肩一碰,像是迎面分别撞上一面薄瘦的小墙,苍时提着鲤鱼灯,悬着火鲤摇摇摆摆,被风儿似的袖袍带得转了个头。

    她呀了一声,顺势扭脸去看,只见摊上灯花接连爆出数朵火星子,游人肩踵紧依,笑颜如花。

    远处有个不懂事的郎君在街上策马疾驰,马蹄荡起飞扬的尘土,浮光遽然盈目,鬓影倏尔掠去,可她一眼就看到那个单薄嶙峋的背影。

    她还想细看,这少年却如明月芦花,几个起伏间便自人群中杳无踪迹。

    苍时小声喃喃:“……好可惜。”

    宁表哥垂睫问她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苍时收回目光,摆手道:“无事。”

    罗谦兜兜转转出了诸多相连的坊市,到了人烟稀疏的京畿,这时仍还有些料峭寒意,清凉的风涌动滚啸,他顶着寒风走了很久,终于到了一处山坡。这里无名无姓无人会来,罗谦扑跪在碑文前,颤手解开怀里的包袱,头顶星子随他走了两三里地,可怜他孤独无依,好心送他一程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来看您了。”

    苍时在心中挨个点了人,随手就往鹤水抛去数枚金塑的小鱼,虔心祈愿来年无病无灾无苦无悲。正要合掌许愿,想了想,又从荷包摸出最后一尾来,叮咚一声掷进黑沉的河堤,不知方才那人名姓容貌,想来这般也能结个善缘,那只鲤鱼灯被她踮脚挂在一处檐下,银亮的铁马便如贴上一团红鳞。

    罗谦在坟前跪拜,查彧先前提点他不能纵着性子放声大哭,仔细不能伤了喉口,罗谦只是安静地流泪,好似被剪断了舌喉,直到抿到腥血般的咸涩。他抹干泪眼,枯坐几个时辰,天要蒙蒙亮了,银浦黯淡,皆离他东奔而去。

    归期已至,不能再留。

    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从夜里到现在,罗谦拢共只对罗珈说了两句话。他知道罗珈不会怪他,她躺在棺中长睡,俗世烦扰与她再无干系,抛却那样悲伤那样痛楚的岁月,所有前世今生的罪孽都已用血与泪赎完,自此一身洁净,罗珈要快乐地去到下辈子,不要再爱上一个狼心狗肺的人。

    “……再等等我,我定为你报仇。”

    他郑重地在罗珈墓前许诺。

    罗谦慢慢行于长街,脚下石板路遗着昨夜的爆竹碎屑,铜锣鼓声渐响,坊门将开。

    少年瘦长的倒影映在水岸,如天桥水月,如桂影纤纤,这会天还不大亮,常人都打着灯笼,只有他向月借了几尺光亮,慢慢往回走,京畿路不平,他脚程又快,一脚踏入坑洼水池险些摔跤。

    罗谦抚平衣上的褶子,面色平静,纱样的红飘下来,落在他眉前,一如当年那小僧的僧袍。

    他抬头望去,是一只檐下赤鲤灯。

    地上还放一只小杌子,想是身量不足,谁挂的呢?罗谦放在身侧的手掌微动,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,将鲤灯取下檐,他低头看仔细了,只觉有些熟悉,却总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,锣鼓催人行,红光晃荡着滚了满地,为他照亮前路。

    他张口欲言,又有些迟疑,终是合唇。

    后来恍神许多年,珠流璧转,日月跳丸,他早已凭借信物认祖归宗。谢谦站在水桥上目送表妹离去,明月流连在地,随卿远去。不想苍时忽而快步折返,捧着鲤鱼花灯,气冲冲鼓着脸,蛮横地塞进他手中:“送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举起鲤灯: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花灯呀。”苍时提裙要跑,犹豫一下回头看他:“今夜要有姑娘送花灯才叫好呢,你怎么一个都没有?看你可怜的份上,我送你一个。”

    谢谦说:“我只是拒了其他人的花灯。”

    苍时哼哼一声:“你就嘴硬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市集上找了好久哩,才找到一个和那年差不多的灯……那年我过得可舒心了,想来是很有用的,你就收着吧。不许丢啊,过几天我去府上找远南玩,要检查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走啦。”苍时展颜一笑,扭头跑开。

    谢谦提灯看她跑向正在挑花的谢彦休,被人一把搂在怀里。他垂首打量着手里的灯,那一尾红鳞如炽烈的焰仰头吞下千束烟花,掀起火织的鲤咬开他的指尖,一直游到他空洞的心口,见风涨势,吹落长夜火银,燎起不能扑熄的悸动。

    谢谦年少尚为琴师时,曾有一个束之心中许久的困惑,他不知此灯是何人所留,是有意或无意,但确实支撑着他走过了那段苦暗长路,罗珈离去,新春伊始,无论他何时仰头,总有明灯悬于眉间心上,为他照明前方陡峭空寂的山路。

    如今意终平、抹憾消,斩雾散霭,拨云见日荡河山,遗灯之恩,没齿难忘。

    他日再相逢,清风动天地……竟是灵验了。

    那其他愿望呢?也会灵验吗?